对东片沙地人来说,闻家堰这地方不啻是诗和远方。
沙地人散居在道路两侧,十七八间草房松松垮垮,不成村不成片。沙地人想要买一些诸如草绳、毛纸的东西,得到闻家堰,闻家堰有个渡口直通对面的富阳县,那边的农人会挑着土产品来赶集,卖掉之后,再买些倒笃菜、萝卜干回去。
父亲他们去闻家堰,往往是黎明时分,太阳还没有挣脱夜的怀抱,一路鸡鸣相伴。
一条新市街,一条滨江路,三五条里弄小巷,这就是当年闻家堰的集镇全貌。
闻家堰看着不大,其实不小。闻堰地处钱塘江、富春江、浦阳江交汇处,坐拥6.5公里钱塘江岸,又联结着萧富两县,在历史上素有“三江活码头”之称。
新市街是父亲他们的目的地。一辆永久全钢载重自行车,平时被父亲擦洗得锃光瓦亮,是家里最耀眼最宝贵的物件,骑出去后它就成了工具,譬如这次上闻家堰,书包架子上捆绑着实别别的两大坛倒笃菜,足有七八十斤。新市街上有各种小吃店,八分钱一碗阳春面,五分钱一副烧饼油条,似乎都在觊觎父亲的口袋。其实口袋里并没有钱,钱在那两个坛子里。只有卖掉了坛子里的倒笃菜,口袋里才会有钱。
远处江面上,一簇黑影越来越近,不一会,汽笛响起,渡船靠岸。
闻家堰渡口是热闹的,来来往往的人们除了买卖特产,还兼走亲访友。富阳山里人家,最喜欢把女儿嫁到江这边来。送亲的队伍就从那里一个叫老渡埠的地方上船,吹吹打打往江这边来。一年之后,就有年轻妇女抱着婴孩,边上是提着糕点果饼的夫君,欢欢喜喜坐船到富阳娘家去。
更多的船队从上游浦阳江、新安江、兰江、寿昌江过来,这些从上八府来的船只,装着毛竹、木材、茶叶,有的直接把货卸在闻家堰渡口,再把食盐、布匹、南北百货带回去,有的则在渡口暂驻片刻,继续往下三府方向驶去。
渡口是闻家堰的名片,也是闻家堰的命脉,没有渡口,闻家堰“三江活码头”的名号就形同虚设。
父亲骑行两个多小时,从萧山沙地区赶来,只想买回价廉物美的草绳和毛纸。按他的匡算,直接到闻家堰买东西,至少比小贩送上门的,要便宜三块钱。三块钱值多少?小孩子一个学年的书费,或者,一套过年的新衣服。父亲还另有打算,他去年做的倒笃菜也要找销路,一则两便,保不定可以在闻家堰卖掉。
对岸过来的渡船让他心生希望。
渡船甲板上堆放着各种农副产品。青菜萝卜茭白茄子,这些是常见杜园菜,沙地里不少;竹笼内几只鸡鸭睁大眼睛,好奇地打量着这一方新的天地,这也与沙地区无甚两样。倒是那一筐筐雪白的稻米,从进入父亲眼帘那一刹那起,他的胃部就立刻发生剧烈收缩,喉咙里仿佛要伸出手来,掬一把稻米入口。来自棉麻产区的沙地人,这么白的稻米还是头一次见,更何况早上出门时只喝了一碗薄粥,此刻早已化成汗水浸渍了衣服。所幸稻米边上还有别的物品,那一叠叠黄黄的毛纸,那一捆捆搓好的草绳,勉强转移了父亲的注意力。此行闻家堰,就是要卖掉倒笃菜,买回去毛纸和草绳。毛纸是必需品,谁家少得了。至于草绳,可以编织成草包和草鞋,草包用来装土筑塘,下半年挑七号围垦,草鞋也是必备的。
新市街随着渡船的到来顿时热闹了,大家见缝插针布置摊位。
父亲是做倒笃菜的好手。开坛的倒笃菜黄蜡蜡香喷喷,引来许多闻家堰主妇。父亲的倒笃菜每斤卖一角三分,还行俏。父亲还教给她们如何吃出倒笃菜的美味:“大姐,倒笃菜烧土步鱼,吃得还要添。”“大姆,倒笃菜滚豆腐,眉毛都要鲜落咯。”一位端着早饭碗的街坊,来父亲的摊位看热闹。父亲用手指撮了一撮倒笃菜,硬要他尝尝。那人吃完早饭,去江边洗了碗,装了一斤买走。
两坛菜买完一坛半,父亲的心稳落来,便开始去买他想要的东西。
一块毛纸有廿刀,价格是三元,父亲专挑那光洁的拣。
拎着毛纸,父亲去买草绳。
卖草绳的摊位不少,父亲一家家看过去。好草绳的标准,一是色泽黄亮,表明用的是今年的稻草,二是匀称紧实,摸上去光洁无毛刺,编成草包或者草鞋就耐用耐穿。在一个摊位前,父亲蹲下来,一顿摸看闻之后,与摊主讨价还价。对方开价每斤二角,父亲还价一角五分,价钱相差太远,一个不肯让,一个不肯加,买卖双方一时无话可说。
太阳升到头顶,估摸着有八点多了。父亲摸出一个五分的钢镚,要了一副烧饼,啃得狼吞虎咽又心满意足。
吃完烧饼,街上大部分人已经走散。再看那些卖草绳的,也差不多都出手了,只先前那位还剩下两大捆。父亲再次走过去,问摊主一角六分卖不卖。每斤加了一分钱,那人连说三个“卖”,欢天喜地,忙着过磅。买卖成交,父亲与摊主都松了一口气,两人开始说起话来,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熟人见面。那人帮着把草绳捆上父亲的自行车,看到父亲卖的倒笃菜,就把坛子里最后几斤都买走了,说是晒干后同笋一起蒸,开胃得很。
新市街的日光影里,一个男人驮着草绳与毛纸,骑上自行车向萧山县城的方向驶去,他的家在离县城四十里地的东沙,骑两个多小时到家。
同样在新市街的日光影里,另一个男人扁担梢头挂着一袋倒笃菜,一手拿着烧饼油条,转身上了滨江路,朝渡船码头走去。他的家在江对岸的富阳,从这头到那头,十五分钟。
来源:杭州日报 西湖副刊悦览版 作者:马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