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鳗鲞之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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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3-10 09:37:46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【转帖】

  西北风一起,上海农贸市场的水产摊位上,出现海鳗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 水产摊老板将之去头开背、掏空内脏筋膜,抹上白酒和盐,再用竹筷横向撑开,变成一面面一米多长的旗帜,悬在菜场里猎猎招展。风一吹,旗和旗互相触碰,轻轻打转。海鳗从立体的活物变成平面的,又把平面的市场拉长成立体的。原先是渔人在观察俯视翻滚海里的它,如今是成了鲞的它在俯视市场里人声沸腾构成的浪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 湿漉漉空气里,带着鲜味的咸腥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 鳗鲞挂得多了,把摊位上的灯光光线遮蔽了些。水产摊老板两夫妇,轮流用晾衣叉整理高处的鳗鲞。他们仰起的脸,就在明明暗暗的竖构图中轮流出现。一整条鳗鲞,售价大约在两三百元,差不多是市场里单价最贵的东西。老派的客人进入腊月就会下订。你仔细看悬挂起来的鳗鲞上,一般都夹着标签纸条,上书若干价,开始腌制的时间,张先生、王女士,或者建国和秀英订的字样。有时还留着手机尾号以示区别。进入年关,一面面大旗被扛回各家,变成悬在居民区窗檐下或者阳台上的鱼旗,叫人家远远一看便知,这是一户沿海人家的后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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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4-3-10 09:41:47 | 显示全部楼层
记事起,每年过年,去外婆家总能见到这面特别的大旗。每次看到这面旗,舅舅阿姨和妈妈都要快活地惊呼一声:交关好,是过年才能吃到呢!于是我便知道这是硬菜。对矜贵食材的礼遇就是清蒸——简单加些生姜黄酒,然后大火蒸透端上桌来。妈妈会特意起身去洗手,然后立在桌边,把整个食指外侧到虎口都贴紧黏黏的鳗鲞皮,慢慢掀去,再改用筷子挑出鳗鲞大刺。只见最后放上来的,是纯净一盘鳗肉,雪白似玉石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 我家和外婆家,同在上海市区,距离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。但妈妈到了这里,却像换了一个妈妈,她改说宁波话,行动比在家里放松些,也撒娇些,这叫我觉得新奇。同样新奇的,还有摆在八仙桌上的三北豆酥糖和一大盆年糕。吃豆酥糖,糖粉落满衣襟。外婆摸摸我的头说,“小歪灰”。我心想,灰?什么灰?我低头看春节做客穿的新衣服,觉得不开心。舅妈出来翻译,说,慧是说你乖的意思啊。她打开碗盖,拣了一块放凉的鳗鲞给我吃,我只觉得咸。又不好意思吐出来。心疼满嘴的糖被盖了味道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 1996年,妈妈带我回宁波慈溪为外公扫墓。记忆里,这是外婆家族第一次所有成员出动。从上海到慈溪,先坐火车,到站后再转坐亲戚开的小轿车。窗外日落,我坐在轿车后排,也许是在车厢里吃多了瓜子不消化,我晕车又呕吐,整个人渴睡又发臭。阿姨让我靠在她的肩膀上,她开了一点窗,让风吹进来安抚我。外面已经夜色深沉,是黑洞洞的宽阔,远离我熟悉的街道和楼群。一切都是陌生的。风不停灌进车内,车像要永远开下去一样。我出生前外公就已去世。我想当然觉得外婆以及所有的舅舅阿姨和我妈妈一样,完全属于上海。我想,此刻我们浩浩荡荡一大队人要去的这个地方,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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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4-3-10 09:47:14 | 显示全部楼层
甬江自四明山发源,独流入海,从海上坐船,外公的父亲从宁波到上海做生意,这大约是一个世纪前的事。他沿着苏州河上的河南路桥头走到桥堍北侧,看见天后宫。天后即妈祖,妈祖保佑出海的人。于是这个来自一个海港城市的人,在另一个陌生的海港,一下子感到了心安。是不是因为这样,所以这个宁波异乡人,选择住在上海的天后宫边?
      
       妈妈是这个宁波移民家庭第三代第六个孩子。等她出生,外公外婆都已经是上海忙碌的工薪族。他们每天要上班,于是把外公的母亲从宁波乡下接到上海来照顾我妈妈。老人常带我妈妈去家边上的天后宫玩。那时天后宫的殿堂已经被用作学校、住过人,里头还有过一个棺材铺。木工在宽敞的庭院里切割木料,用做棺材的,有柏木、松木、柳木、桐木,也有檀木、楠木。木匠手起刀落,木头纤维毕露,散发植物香味。祖母用一个小竹篮,讨买些刨花拿回家,浸在水里,浸出胶质,用这水给自己梳发髻,给我妈妈梳麻花辫。妈妈说,她那时候上学,跳绳,跳橡皮筋,到下午发丝也不乱,散发淡淡香味。整洁的仪容总是会被老师表扬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 家里兄弟姐妹多,都挤在父母羽翼下争食。妈妈从小跟着老人单过,反而像个独生女一样得到偏爱。有时这偏爱,不过是,老人出门回家会单独给她一个肉包子,嘱咐她慢慢吃。有时这偏爱,是给她一件绸缎里子的大丝绵袄改的小丝绵袄,告诉她姐姐妹妹们都没有,这是给你的,这是确定的爱。人只有在感受到被爱的时候,而不是在耳提面命中,会全然接受对方的信息。妈妈的成长,就这样跳过她的父母,直接跟着老人对接上了宁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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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4-3-10 09:53:17 | 显示全部楼层
老人说,过年吃黄鱼,必须要留着头尾,因为求个有头有尾的吉利话,也不可以在吃鱼的时候翻身,因为宁波人多半要出海,最忌讳翻船。老人说,长辈不动筷子小孩不能动。所以很久很久以后,当我的妈妈自己都到了有孙儿的年纪,她还是会笑着,略带拘束地坐在饭桌边,等待这家里所有成员到齐才动筷子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 妈妈从未在宁波长时间生活过。但她坚守照顾她的老人传承给她的所有规矩,也从中寻找自己此后一生做人的定位。小孩对大人的爱和忠诚,可能远远超乎成年人的想象。只是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家庭,在我们自己家,她不说宁波话了。就像那件从老人衣服改的绸缎里子的丝绵小棉袄,被收拢起来,外面披了罩衣。可有时那衣服又会露出一角。比如在吃早饭时,她会开一罐黄泥螺,坐下来一个人慢慢用舌尖分辨泥沙和螺肉。有时外出吃席,遇到红膏炝蟹和龙头烤,她会多夹几筷。还有就是,过年要吃鳗鲞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 有时我在介绍自然生物的节目里看到海鳗,它们会一拥而上,从鱼嘴里钻入死去大鱼的身体,然后在内部不断向外冲击、扭动,让那已没有知觉的鱼如丧尸般在海底再次舞动起来,直到鱼身膨胀,海鳗破壁而出,像死亡的花瓣喷出纤长的花蕊。这一幕简直不能让人直视,如果用人类的伦理去评价,海鳗是残忍的。但倘若你顺着“海鳗”的关键词,再往下刷几个视频,看到人们是如何把一把活着的海鳗直接扔上烤架,看到海鳗在高温中疯狂盘旋扭曲身体,然后被钉头剥皮制成食材,被纳入“美食频道”,便也很难对这海洋生物冠之以“可怕”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 就如生存本身,在自然和历史面前,人和万物其实没有差别,也无法被归入好和坏,善或恶的两元。砍伐树木,于园艺意味着结束,于木匠意味着开工。制作棺材,于使用的人意味着生命终结,于棺材铺的人意味着可以进账养娃。变成刨花,于木材意味着被废弃,于梳头的老祖母和女孩来说,意味着收获。就像一百年前一个宁波人决定背井离乡,于他的家族意味着离别,于上海来说,是一个新家庭的加入与开始。就像上海这座城市,告别并不断告别着原本的形状和业态,这里容纳了无数移民后裔,就像沪语自称我们的“阿拉”,正是因为宁波话的加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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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4-3-10 10:01:01 | 显示全部楼层
每时每刻,变化都在发生,于是开始和结束,死亡和新生不是首尾两端平行线样的互为凝视,而始终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。是同一条海鳗,被剖开。挂在高处一转,呈现这一面,再一转,就呈现那一面。就像人类截取海洋中的生物,烹饪咀嚼从中摄取能量,世世代代之后,沿海地区又将之作为地方饮食文化保存进个人记忆。挂着鳗鲞旗帜的家庭,不仅仅标注了自己过年时的口味偏好,也清清楚楚标明了自己到这座城市的来路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 八年前外婆过世,我们不再扶灵回宁波,而是将已经落葬宁波的外公迁坟出来,与外婆合葬在上海周边,留在子孙后代的附近。我们因为祖先的选择而在上海开枝散叶,祖先也跟着我们流转到新的城市落土为安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 甬江汇入东海,东海与长江交汇在上海,这一片冲积平原上,曾都遍布盐场。人们来这里渔猎,来这里煮盐。四面八方的人汇聚,如盐粒从海水中凝结出现。最先是谁的一双手,捧起这把盐,撒向同样来自海水中的鱼获。那双手将盐在动物身上抹匀,高渗透压改变肌理,改变时光,也改变了地上的市集、群落和城池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 风与光与时间使海货变成鲞,再由火和水唤醒它雪白的肉,它重新在蒸汽里对折,严丝合缝,变回活灵活现的筒状生物,它钻进一条死去的鱼,而那条鱼也活转回来,随着千千万万的大鱼一起,摇着尾巴游入海浪深处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 而很久很久以前,今日上海城区的许多部分,还沉沉睡在海中。天后宫还没建起,里弄还没出现,天后宫边上中国第一条营运铁路的火车还没通,没有一艘船只运送过一个移民往来。关于人的所有故事,什么都没有发生。连腌制海货的盐也重新变成白色晶体,重新融入水中,一切回到海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 舅妈打开碗盖,拣了一块放凉的鳗鲞给我吃,我只觉得咸。我从外婆家的八仙桌边上跑开了。那其实不是别的,是海水的味道。
  来源:文汇报笔会版     作者:沈轶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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